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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（节选）

路遥

（1）早晨，太阳已经冒花了，高加林才爬起来，到沟里石崖下的水井上去担水。石头围了一圈的水井，脏得像个烂池塘。井底上是泥糊子，蛤蟆衣；水面上漂着一些碎柴烂草。蚊子和孑孓充斥着这个全村人吃水的地方。

（2）他手里的马勺犹豫了半天，终于还是没有舀水。他索性赌气似地和两只桶一起蹲在了井台边。此刻他的心情感到烦躁和压抑。全村正在用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议论他和巧珍，还听说刘立本已经把巧珍打了一顿。眼前他又看见水井脏成这样也没人管（大家年年月月就喝这样的水，拿这样的水做饭），心里更不舒畅了。

（3）他的心躁动不安，又觉得他很难在农村待下去了。可是，别的出路又在哪里呢？他抬起头，向沟口望出去，大山很快就堵住了视线。天地总是这么的狭窄！他闭住眼，又由不得想起了无边无垠的平原，繁华热闹的大城市，气势磅礴的火车头，箭一样升入天空的飞机……他看了看水井，脏东西仍然没有沉淀下去。

（4）他忍不住朝巧珍地畔上望了望。他什么人也没看见。巧珍大概出山去了；或者被她父亲打得躺在炕上不能动了吧？要么，就是她害怕了，不敢再站在他们家地畔上那棵老槐树下望他了——他每次担水，她差不多都在那里望他。

（5）突然，高加林眼睛一亮：他看见巧珍竟然又从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来了！她两条胳膊静静地垂着，又高兴又害臊地望着他。她的头向他们家地畔上面扬了扬，意思叫加林看那上面，刘立本正在撅着屁股锄自留地。

（6）高加林立刻感到出气粗了。刘立本之所以打巧珍，还放肆地训斥他父亲，实际上是眼里没他高加林！加林决定今天要报复他。他要和巧珍公开拉话，让他看一看！把他气死！他故意把声音放大一点喊：“巧珍，你下来！我有个事要和你说！”巧珍一下惊得不知该怎办。她下意识地先回过头朝她家的地畔上看了看。刘立本不知听见没听见，仍然在低头锄他的地。巧珍终于坚决从坡里下来了。她甚至连路都不走，从近处的草洼里连跑带跳转下来，径直走向井台。

（7）她来到他面前，鞋袜和裤管被露水浸得湿淋淋的。她忐忑不安地抠着手指头，小声问：“加林哥……什么事？村子上面有人看咱两个呢，我爸……”“不怕！”加林手指头理了一下披在额前的一绺头发说，“专门叫他们看！咱又不是做坏事哩……你爸打你了吗？”

（8）巧珍长睫毛下的眼睛里闪着泪花，含笑咬着嘴唇，不好意思地说：“没打……骂了几句……”

（9）“他再要对你动武，我就对他不客气了！”加林气呼呼地说。

（10）“你千万不要动气。我爸刀子嘴豆腐心，不敢太把我怎样。”她看了看他身边的空水桶，问：“你怎不舀水哩？”加林下巴朝水井里努了努，说：“脏得像个茅坑！

（11）巧珍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没办法。就这么脏，大家都还吃。”她转而失声笑了，“农村有句俗话，说不干不净，吃了没病……”加林没笑，把桶从井边提下来，对巧珍说：“干脆，咱两个到城里找点漂白粉去。先撒着，罢了咱叫几个年轻人好好把水井收拾一下。”

（12）“我也跟你去？一块去？”巧珍吃惊地问。

（13）“一块去！你把你们家的自行车推上，我带你，一块去！”加林看着巧珍的眼睛，“你敢不敢？”“敢！我回去推车子。你也把衣服换一换！你别光给水井讲卫生，看你的衣服脏成啥了！你脱下，明天我给你好好洗一洗。”

（14）对于巧珍来说，在家里人和村里人众目睽睽之下，跟加林骑一个车子去逛县城，这无疑是一个大胆的挑战。巧珍是骄傲的：让众人看看吧！她，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，正和一个多才多艺、强壮标致的“先生”，相跟着去县城啰！

（15）村里立刻为这事轰动起来。没出山的婆姨女子、老人娃娃，都纷纷出来看他们。对面山坡和川道里锄地的庄稼人，也都把家具撇下，来到地畔上，看村里这两个“洋人”。一群碎脑娃娃在他们很远的背后，嘻嘻哈哈，给他们扔小土圪塔，还一哇声有节奏地喊：“高加林、刘巧珍，老婆老汉逛县城……”

（16）第二天早晨，高家村的水井边发生了一场混乱。早上担水的庄稼人来到井边，发现水里有些东西。大家不知道这是何物，都不敢舀水了，井边一下子聚了好多人。有人证实，这些“白东西”是加林、巧珍和另外几个年轻人撒进去的。有的人说是洗衣粉，还有人说是一种什么“药”。所有的人都用粗话咒骂：高玉德的嫩老子不要这一村人的命了！有人赶快跑到前村去报告高明楼——让大队书记看看吧！更多担水的人都在急躁地议论和咒骂。那几个一起“撒药”的年轻庄稼人给众人解释，众人立刻把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：“你几个瞎眼小子，跟上疯子扬黄尘哩！”那几个拥护加林这次卫生革命的人，不管众人怎骂，都舀了水，担回家去了；但他们的父亲立刻把他们担回的水，都倒在了院子里。

（17）这时候，刘立本的三女儿巧玲从后沟里拿一本书走出来。她刚考完大学，在家里等结果。现在她看见井边围了这么多人，就好奇地走过来打问出了什么事。

（18）有人马上嘲讽地说：“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，放了些洗衣粉。你们家大概常喝洗衣粉水吧？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！”巧玲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，但她还试图拿学校里学的化学原理给众人说漂白粉的作用。她的话还没完，有人就粗鲁地打断了她：“哼！说得倒美！你先喝上一口！和你二姐夫一样咬京腔哩！伙穿一条裤子！”众人哄然大笑了。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，羞得转身就跑。

（19）高明楼在巧珍和巧玲嘴里问情况后，扯大步向沟底的水井边走去。高明楼来到井边，众人立刻平静下来；他们看村里这个强硬的领导人怎办呀。明楼把旧制服外衣的扣子一颗颗解开，两只手叉着粗壮的腰，目光炯炯有神，向井边走去，众人纷纷把路给他让开。

（20）他弯腰在水井里象征性看一看，然后掉过头对众人说：“哈呀！咱们真是些榆木脑瓜！加林给咱一村人做了一件好事，你们却在咒骂他，实实地冤枉了人家娃娃！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？这水现在把漂白粉一撒，是最干净的水了！叔，把你的马勺给我！”高明楼说着，便从身边的一个老汉手里接过铜马勺，在水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一展脖子喝了个精光！

（21）他用手摸了一把胡茬子上的水，笑哈哈地说：“我高明楼头一个喝这水！你们现在难道还不敢担这水吗？”大家都嘿嘿地笑了。气势雄伟的高明楼使众人一下子便服帖了。大家于是开始争着舀水——赶快担回去好出山呀，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！

（节选自路遥《人生》，有删改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