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进去

我的喇叭花，我的黑白丑

①黎明时分，我沿着小路下山去。人影寂寂，昨夜汹涌如潮的虫声也沉入山底，几声嘹亮的鸡鸣，挑破皖南山村的曙色。山影只一轮廓，清秋的野地里，忽星星点点的幽蓝映入眼帘，原来是暌违已久的黑白丑！

②回想七八岁时的一个秋天，我和母亲在新汴河滩地上割青葙。看见远处几朵蓝汪汪的大花，奔过去，毛绒绒的长藤蔓挂满露水，叶子像喇叭花的大裂叶。三四朵足有我张开手掌那么大的湛蓝色花朵，带着大颗露珠开在红薯垄上，安静得像一尊尊花神，几根紧裹着的浅蓝色花蕾，如花神收拢的伞俏立着。

③那时候，我们只见过红色紫色的喇叭花，这种蓝色花生平第一次见。做赤脚医生的母亲也抑制不住地高兴：“黑白丑！草药书上见过。”说着顺着花藤往根方向找，果然发现了几包老绿色的毛茸种荚。

④我问母亲，为什么叫“黑白丑”？花是蓝的，叶是绿的，梗是铁锈色的，和黑和白没有关系啊？她说这是一味中药，种子有黑，也有白。可以治水肿积食，还能打肚子里的虫。

⑤“那丑呢？这么俊的花，和丑搭不上边啊？”我追着问。

⑥母亲说：“丑就是牛啊，子丑寅卯，娘属鼠，就是‘子’；比娘小一岁的三爹爹，属牛，就是‘丑’。”

⑦那一天，我记住了“黑白丑”这个奇怪的名字。

⑧乡下地少，家前院后种菜种树，花不当吃不当喝，算奢侈品。但在母亲的支援下，我们在门口屋檐下弄些破盆烂锅，每个春天栽鸡冠花、指甲花、菊花，在菜地的篱笆外边撒几粒喇叭花种子。

⑨乡下敞亮，喇叭花爬在篱笆门上，对着菜园里的菜，似有忌惮之心，不敢肆意乱长，羡慕地看着豆角和茶豆攀到架子上去，排排场场地开花结荚，一嘟噜一嘟噜的粉紫和白色蝶形花。有时候喇叭花和茶豆争地盘，哪里争得过呀！秋季干力气活后的早餐，一盘辣椒炒茶豆就死面饼子，补气力呢，喇叭花怎比？于是扯掉几根藤，让茶豆大展翅，多结几斤豆荚是正经。但喇叭花实在是我们不愿割舍的，每年多少都种两棵。

⑩多年后回望，若没有这些花花草草，我们的童年该有多么干枯无聊。对于母亲来说尤甚：青春韶华之年，响应国家号召，从讲台下放农村，从教师做回农民，这一转变竟是一辈子。她要支撑一个家、供养好几个孩子读书，多少繁重的农活都落在她单薄的肩上。父亲教书，不谙稼穑，尚有学校可以躲，但母亲只有硬扛。傍晚放学我们去地里找母亲，远远看见她瘦弱的身影在翻红薯垧，或在齐胸深棉田里打棉花岔……村里有限的几本杂志、偶尔遇到的好电影，和家门口的喇叭花一样，是她繁重劳动中一声喘息，一点诗意的寄托。爱喇叭花的母亲最终弓着背，奋力把五个孩子推进了大学的课堂……

⑪面对眼前如此难得的一大片碧蓝花海，我激动得不知所措。太阳忽然升腾，山坳一片灿烂。金色的稻田、青葙，远处白墙黛瓦的村子，即刻笼罩在一层金色的晨雾中。回村的路上，菜地的边上，篱笆上，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黑白丑，一朵朵蓝幽幽地开着。

（选自2022年10月22日《文汇报》，有删改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