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进去

大院子

①大院子最鼎盛的岁月，我没赶上。小时候常听奶奶讲，当年生产队吃大锅饭，食堂开在大院子里，全村每天多少人到大院子吃饭呢！虽说没有大鱼大肉，尽是草草蔬蔬汤汤水水，但鼎沸的人声，纷杂的双手，忙乱的脚步。“真是烈火烹油，鲜花着锦之盛”。

②现在的大院子，和其他普通的院子没多大区别了，只是院子略大一些，人丁略多一些。

③还好，大院子边上有个龙潭。

④村里好几处水井，唯有这一处，是供人洗衣服用的。村里的女人们络绎不绝地到来，端着盆，提着桶。她们得穿过大院子才能走到龙潭边。穿过大院子时，她们常常站下了，和院子里的人说些闲话。不晓得她们怎么存了那么多话说，喊喊喳喳，喊喊喳喳，简直忘记了要去洗衣服。我在院子里玩耍，时常看见水从盆沿底下，滴嘀嗒，滴嘀嗒，凝结着时间的小小水滴，摔碎在赭红石头上，留下鲜明的印迹。

⑤大院子中间，那一长排略略高出平地的石头，是很有些来历的。据说，那是我家老房子地基的遗迹。一排赭红的石头，磨蚀得光滑锃亮，纹理清晰。有时玩累了，我会坐在石头上歇一歇，石头被太阳烤得暖热，热乎乎地托着屁股。

⑥我面朝西方，上下前后打量身边的世界———

⑦日头高悬，在头顶刺啦啦地飞速旋转着，放射出万道金光。一支支光的利箭，射进大院子。大院子草木丰茂，北边堂哥家门前，左一棵缅桂，右一棵杏树； 我身后阿昆哥家的灶房前，有一棵歪脖子的桃树； 我家在西边，台阶边有我种的杂七杂八的花卉，万寿菊、仙人球、水仙花等等。西边是大妈家，她家刚建了个家庭作坊式的罐头厂，空玻璃瓶堆在台阶边，闪耀着一派白茫茫的光。

⑧我注目更多的是院子里那些疯长的青草。草地的组成，有几年主要是马齿苋；更多的年月，是马鞭草、牛筋草、狗牙根等。猪来了，狗来了，猫来了，鸡来了，总不免要留下些屎溺，所以杂草们长得格外肥壮。拨开草丛，地上总能见到一些翻耕过的痕迹，有时是弯弯曲曲的几缕土，那是蚯蚓的杰作；有时是一小圈鲜润的土，炸开的烂泥炮似的，这就是屎壳郎的居所了。屎壳郎比金龟子大，若能逮到一两只，那实在是很好玩儿的。

⑨我记得那天，爸妈不在家。我和弟弟在草丛中发现了屎壳郎的一个洞口后，翻遍草丛，将另外几个洞口塞严实了，拎来一大桶水，从仅剩的一个洞口灌进去，洞口咕嘟咕嘟冒着泡，终于，有东西浮现在洞口了。真是屎壳郎！ 真够大的。然后，是第二只，第三只，接二连三，最后大概出来了七八只，被我们一一逮住了，统统放进铸铁做的洗脚盆里。它们笨头笨脑地爬动着，一圈又一圈，唰啦唰啦唰啦。

⑩然后呢？然后爸妈回来了，看到这一洗脚盆战果，他们的表情和语言是难以描述的。

⑪更多的时候，我们在大院子里练习倒立。起初，只是两手撑地，垂下头，从胯下看后面。树是倒的，房子是倒的，云彩掉到房子底下了，鸟儿飞过，大人们走过，人竟然走在鸟儿上面了……世界仿佛由此呈现出全然新鲜的面目。更进一步的，我们两手撑地，想让自己倒立起来。这个动作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了。我一直渴望着，能够不假手于人，我也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着。一次次练习后，终于有一次，我倒立起来了，只见我两脚舞动。踢翻云彩踹翻天：两手颤动。 额头擦到草茎，泥土的气息猛然涌进婴乱……

⑫大院子的草地，并没有因为我要练习倒立而一直存在着。最先是对门堂哥家行动起来，砍掉他家屋前的缅桂树，造出一块长方形的水泥地。那之后三四年，我家在屋前铺了一块更大的。为了这块水泥地，东边阿昆哥的父母还和爸妈闹出一场风波，说是我们的水泥地面占了他家的面积。后来他家在大院子东面砌起一堵墙，将家里和我们隔绝开来。

⑬大妈家要在村路边修水井，要把我家的地挖开，从龙潭引水出去，我家没同意。然而，村路边的水井硬是修起来了，我家的地硬是被挖开了，为此两家大吵一架，不来往了。大妈家干脆在屋前也砌了一堵墙，只留一道窄门通行。然而，那道窄窄的门也很少开启。

⑭这些，都是我理解不了的世界。我甚至不能完全记得，这些事，哪一件是先发生的，哪一件是后发生的，我只知道，大院子静了，静了十多年。

⑮又一次回家，我进到大院子。大院子空旷，寂寥，听得到蚯蚓拱地的声音，屎壳郎打洞的声音，漫天的红蜻蜓翅膀震颤空气的声音……时间飞速倒流 ，回到二十多年前，一个少年摇摇晃晃倒立起来，看见倒过来的树木房舍，蓝天白云踩在他脚下。世界是这样的新鲜！

⑯时间静止，风搅动一切……世界倏然远去，时间疾速行走。

⑰那以后，我还练过倒立吗？大约是练过的，只是终究没能成功。

（文/甫跃辉，有删改）